【江南】我们曾经回来过(小说)

笔名优美散文2022-04-22 11:32:420

门总算被打开,灰尘却扑面而至。来不及睁开眼,女人的话就夹着灰尘落下来。

金窝银窝,总比不过自己的狗窝。我早该料到,这里会比我们自己的家差上一大截。女人拍打着自己的上身,尼龙背包在她背上呼呼作响。

老三拨了拨脸上的蜘蛛网,又掏出手机照了照,很快就发现了浮在蜘蛛网里的一根电灯拉线。打开灯,蜘蛛和蟑螂如断线的念珠翻滚着逃开。

老三叹了口气说,怪谁呢,有地方落脚就很不错了。说完就向前迈开步子。

这是在回家的路上,天黑前,老三却带着女人半路下了车。眼看就要到家了,却被工地上通知必须立马返回,不然去年一年就算白干。虽说好几年没过回家了,但工钱却是一分也不能少的,辛苦这么久,不就是图的钱么,拿不到钱,回家又有什么用?下车后,他们来到了这个不知道名字的小村,来到了眼前这栋二楼的小洋房前。房子外面贴着粉白色的瓷砖,粗一看,竟和老三前几年就修好的新房子外形特别像。只是房子的门前,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,房门上挂着一把大锁,锁上已经锈迹斑斑。房子里没人住,老三就决定和女人在这里凑合一晚,天一亮立马乘车返回工地。

这房子楼上楼下共六间屋,每间屋的地板上,都贴着的瓷砖。正屋最大,中间放着一张大圆桌,几个凳子倒放在桌面上。圆桌旁边,还放了两把竹沙发和两把藤椅,藤椅里落了几粒老鼠屎。正屋的左右各开着一道门,右边房里放着两个不锈钢的粮仓和一台洗衣机。左边是厨房,厨房里放着一台海尔牌的冰箱,碗柜、菜板、铁锅、水缸应有尽有,灶上还搁着一个煤气灶,窗户上,挂着几块黑黝黝的腊肉。厨房旁边,有一道装着不锈钢栏杆的楼梯,沿楼梯而上,楼上三间房都是卧室,其中正屋上方的卧室里还放了个大彩电。三个卧室里的床上都没被子,只剩光秃秃的床垫。

把屋里打量了一圈,老三回到正屋。女人却原地没动,嘴里并不说什么,只盯着老三的几行脚印发呆。

老三看了女人一眼,说,这房子不错。

能好到哪里去?女人跺了一下脚说,你看看这地板,有我们家的好吗?我亲自选的地砖,走路都能照起人影。女人又走进厨房,说,我们家的冰箱比这个不知道大多少,从买来我们都没用过几天。我记得冰箱里还冻着一只鸭子,怕早就坏掉了。

哪有什么大的区别,乡里乡下都差不多。老三上前把手放在女人肩上说,弄点吃的,饿了。

女人扔开老三的手,弯腰打开了尼龙背包,在里面摸索了一阵,竟拿出一把香来。女人缓缓抽出几根,一边用打火机点上,一边说,你真以为是回到了自己家,人家没同意就进来,跟做贼似的。

这时老三才发现,正屋的上方,挂着两张放大的遗像,一个戴帽子的老大爷和一个裹头巾的老太太正慈祥地看着他们。

老三赶紧从女人手里接过香,在墙根的一条缝隙里插上。老三说,我们是过路的人,回不了家了,要在这里住一晚。我们保证,不拿这里的一针一线,天一亮就走。

女人又点了炷香,径直插上。女人说,本来是打算回家给你父母上柱香的,也一起点上吧。

老三感激地看了女人一眼。

女人这时上下打量了一番,然后挽起了袖子对老三说,你要吃东西也得收拾收拾,就这样一摸一把灰,只怕是什么胃口都没有了。不等老三回话,女人就掏出一块旧毛巾,开始在竹沙发上擦了起来。

哎哎。老三立刻打断女人说,哪里需要你这样收拾,煮两碗方便面,打个地铺就睡了,明天早上还要赶早呢。

女人却不干了。女人说,要么就不住这里,要住这里就得收拾干净。这哪里像人住的地方?你也不能闲着。说完就把一把拖把扔给老三。

老三却不动。老三说,这是别人的家,最好别乱动。

女人直起腰来,瞟了老三一眼,说,就这会才发现是别人的家。你要是现在真回到自己的家,首先做的就是这些事,我们都好几年没回家了,家里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
老三愣了一下,点了点头,就把拖把拿到了手中。

女人这时给老三分了工,他就负责把正房打扫干净,不光是只拖地板,还得把桌子擦干净,把蜘蛛网打掉。女人说,其余的事情,你就别管了。

老三就不再说话,开始按女人的要求办。先去蜘蛛网,再擦桌子,最后拖地板。起初,老三心里并不乐意,他和女人都不知道这是谁的家,就算收拾干净了,只要没人居住,过不来几天就会恢复原状。再说了,收拾干净了也没有人会感恩戴德,他们只是一个过客,住一晚而已。但干着干着,老三就来劲儿了,也不再管别人的家还是自己的家,活儿一上手,就跟他在工地上没两样,反正都是认真干。蜘蛛网被刷得一根都不留,墙角里也没放过。墙上两个老人的遗像也给小心地擦了一遍,老三感觉他们就更慈祥了。凳子从桌子上放了下来,从桌面到每条凳子的腿,都擦得干干净净。再把地面用力地拖了一遍,老三很快就发现其实这地板一旦擦干净了,立马就能照起人影。

老三干活的期间,女人进进出出许多回,老三也没顾得上管。直到老三觉得该做的都做完了,才直起身来。

老三来到厨房,却并不见女人的身影。厨房的地面亮了,墙面也亮了,冰箱被打开,里面的每一个储藏室都透明起来,好像刚从商场买回来一样。再看看灶上,锅碗瓢盆都统统被洗了一遍,那瓶打算带回自家用的洗涤液还放在旁边。当然,厨房旁边楼梯上的栏杆也已经擦得明晃晃的了。

老三来到正房右边的房间,只见女人正撅起屁股趴在粮仓上。女人弯腰从粮仓里捧出一把小麦,然后抓了几颗放嘴里,小心地嚼了一下,脸上立刻就有了笑容。女人自言自语地说,这都放了好几年了吧,还都是好好的呢。

见老三进来,女人站了起来说,饿了吧。

还真饿了。如果不是女人提起,老三倒不差点忘了,女人这么一说,老三才想起自己早就饿了。

先吃点东西。说着,女人转身从窗台上端过一碗方便面递给老三。

老三迟疑了一下说,真吃方便面啊?

女人说,还就没别的吃,我们带的只有方便面。

你捣弄半天,还就给我煮了碗方便面呢。老三不看女人的脸,却死死盯着仓库。

你什么人啊你,女人大声说,是谁说不拿这里一针一线。这里有的是腊肉和粮食,你去吃啊吃啊。女人逼上来,老三连连后退,快撞到墙的时候,女人狠狠地掐了老三一把,才放低声音,一字一顿的说,记住了,那是别人的!

老三感到脸上一阵燥热,赶紧低下头吃方便面。味道挺好,老三吸溜了一口面,说,你吃了没有?

女人瞪了他一眼,转身出了门。老三追上去,却见女人蹬蹬地上了楼。

老三跟上楼时,女人正在擦中间那间卧室衣柜旁的一面镜子。女人先用湿毛巾小心地将镜子的边缘擦了一遍,再像小学生写字一样一笔一划地逐一将镜面擦干净。擦完以后,女人起身退了两步,看了看后,又蹲到镜子前。这回女人像一只巨大的蛤蟆,对着镜面用力呵气。不断呵气,镜面就逐渐布上了一层雾。女人左手抓住镜身,右手攥住衣袖,用衣袖小心地拂过镜面。片刻之后,女人才站了起来,对着镜子照了照,笑了。

老三把方便面递给女人,说,还有什么要做的,你吩咐,我来做就是了。你赶紧吃一点东西,明天还赶早呢。

我不饿,女人说。接着女人飞快擦完身后的床垫,仰身躺到了床上。

老三放下方便面,也一溜身躺了上前。软绵绵的感觉让老三很受用。老三闭上眼睛说,其实就这样躺下多好,家里的床,总这么软,躺着舒坦。

女人却坐起身来,推了推老三,说,躺一躺就算了,但不能就这么睡。还有好多事没做完。

老三却纹丝没动,从鼻孔里哼出一句话来。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完啊,这屋里里外外都让我们收拾干净了。

女人就又推了推老三。老三依然没动。女人就下了楼。

迷迷糊糊地,老三就觉得自己不是躺在别人的床上,而是躺在了自己家里。家门口也长满半人高的野草,大门上的锁也长满了铁锈,家里的冰箱、彩电、DVD都还在,只是上面的尘垢足有三寸厚。屋里到处都是蜘蛛网,蜘蛛和蟑螂门在屋内横冲直闯,每一只蜘蛛都张大嘴发出嘶嘶的叫声。蟑螂们从老三的身体上爬过,老三的耳朵上、鼻孔里都钻满蟑螂。老三想赶开那些蟑螂,却怎么也动弹不了。这时老三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,他抬起头,却看见爹和娘都在站墙上愤怒地看着自己。

老三不寒而栗,一股凉意迅速爬满全身。他猛然睁开眼,发现自己正全身湿淋淋地趴在光秃秃的床垫上。老三看了看时间,已经是凌晨五点多,天快亮了。

老三叫了声女人的名字,却不见女人回答。老三赶紧下楼,从厨房找到仓库,再从仓库回到厨房找到楼上,都不见女人的踪影。老三就有些着急了。

老三赶紧推开门,却见门口的路灯被打开。伴着嚓嚓的响动,老三看见,女人正弯腰站在屋门口的草丛里。女人拿着镰刀,拿出一副秋天割稻子的架势,正忽忽地割着那些疯长的野草。

看来,你是要把这里彻底收拾干净了。老三说。

女人看了他一眼说,这都是些家里要做的事,要做总得把它做完吧。

老三说,你饭不吃,觉也不睡,就不能天亮了再弄?

天亮了,村里就有人来了,不清楚情况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偷东西的呢。女人说,你既然醒了,也一起来,赶紧地。

老三应了一声,就往自己手心吐了口唾沫,说,好久都没干农活了,把式还是不会忘的。说完也操起把镰刀,和女人一起割起草来。

两人把草割了一遍,又拿起锄头将整个坝子里彻底锄了一遍。待整个坝子清理干净,天就彻底亮开了。

老三一把扔开锄头,赶紧回到屋里,将所有的灯关掉。然后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对女人说,你刚才说得对,我们现在得马上离开,要是有人看到了,还真以为是来偷东西的,到时候就说不清楚了。

女人回到厨房,舀了一瓢水洗手,洗完,就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,边擦边对屋里屋外上下打量。

这时老三已经收拾完行李,就拉了女人一把说,还看什么啊,走吧。

女人说,你别说,昨天晚上这么一收拾,现在看这房子,还真有点像我们的家了。

老三说,我也觉得很像,一开始就像。老三又说,但这不是我们的家,走吧。

女人却不走。女人拉开背包,又拿出一炷香来,用火点上后,再插到那两张遗像下的墙根缝隙里。插完,女人拉了老三一把,两个人一起深深地鞠了个躬,才转身出门。

老三插上锁,转身时却发现女人又在门口拿了把锄头。女人说,你等我下,还有个事情没做完。

见过啰嗦的,就没见过你这么啰嗦的。老三说,你还要做什么?

女人放下包,又摸索了一番,才拿出一包东西来。女人将手里的东西晃了晃说,这个可不能忘了。这可是我专门去买的上好的良种南瓜种,都带回来了,再带回工地也没地方种,干脆在这里把它们种了。

你看这天,都亮了好一会儿了。老三看了看女人的脸,又说,也行吧,那我们抓紧,种哪里?我刨坑,你丢籽儿,

女人指了指门口刚铲除的空地说,和家里的一样,就种屋门口。

于是老三抡起锄头开始挖坑,一锄头一个坑,可老三还觉得不够快。老三说,我怎么总觉得怕了,怕有人看到我们。

种南瓜有什么好怕的?这个我可不怕,女人说,你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干活好了。

女人就照着坑丢籽儿。

老三却抬起头说,这种子虽好,但胡乱丢在这儿,没肥料能活吗?

南瓜命贱,一把撒下去,能活的就活,不能活的,施肥也不一定见效。女人说。

两个人就这么说着话,好不容易将一包南瓜籽儿种完了,老三一扔锄头,拍了拍手说,走吧。女人把老三的锄头收到墙角,才挎起了背包。

女人看了看身后的房子说,这下真像我们家了,我越来越觉得像。

老三往前迈了一步说,当然很像,你都说了好几遍了。走吧,不然就来人了。

谁会来啊,放心吧,村子里没几个人。女人忍不住打了个呵欠。

老三说,走吧,你一晚上没合眼,早点上车也好睡会儿。

女人就不吭声了,跟着老三往前走。

刚迈开步子,就传来了一声咳嗽。接着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在问:是陈三回来了么?

老三和女人赶紧抬起头。只见一个小男孩牵着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正向他们走来。小男孩5、6岁左右,正用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们。相反,老人则紧闭着双眼,似乎在听什么。

是陈三回来了么?老人说。

谁是陈三?老三问道。

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。老人脸上的皱纹皱了一下,眼睛眯成了一条缝。老人说,看来不是陈三了,昨天晚上我老是听见陈三屋里有动静,我还以为陈三回来。

我就说了,不是陈三,你非得来。看看吧,哪里有什么陈三?小男孩打断老人的话,把老人的手松开了。

那就真的不是了。老人叹了口气,自言自语的说,我还以为是他呢。

陈三到哪里去了?女人好奇地问。

这时有一阵风吹了过来,老人花白的头发立刻就被风吹开。老人一边用手胡乱的弄着,一边低低地说,有人说他坐牢了,也有人说他发财了,还有人说他被工地上掉下来的砖头砸成了植物人,不知道真的假的,反正,也有三四个年头没回来过了。

说完,老人把自己的手伸出来,像根枯木直直地晾着。男孩迟疑了一下,才慢慢伸出手将老人的手拉住。接着男孩引着老人,一步一步走开。

这时女人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房子,看着看着就揉了揉眼睛,然后又揉了揉。

女人对老三说,老三,这地方,风好大。

是有点大。老三扯了扯背包说,走吧,车来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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